山海（哨向）11
11.
星野剑阵乃纯阳子所创，以三才之术分设天、地、人三位，上卦为天，下卦为地，中卦为人，掌天时、地利、人和，攻守兼备，号称不破。此阵若得圆满，需以十二名纯阳弟子入阵，此刻虽仅得谢云流、李忘生，二人心中也并无半分怯意。
无他，这星野剑阵，原本就是师父以他二人少年时双剑相合为基础而创下的阵法，核心便在乾坤二位。谢云流掌乾位，李忘生掌坤位，乾坤一元，阴阳相倚，刚柔相应，自成两仪。两仪生四象，四象生八卦，阴阳消长，顺逆交错，其间又可生出诸多变化，可谓攻守兼备。
乾位主攻，谢云流刀法剑招信手拈来，时而大开大阖，刚猛凌厉，时而飘忽不定，变幻莫测，教众敌手防不胜防。坤位主守，李忘生内功深厚，剑气运转自如，时而行云流水，绵延不断，时而古拙沉稳，步步为营，将二人所受攻击尽皆化去。然而闪展腾挪间，攻者亦可守，守者亦可攻，他二人久未携手，此刻重演这两仪之阵，刀剑合璧仍是出奇默契，更因自身武学境界已今非昔比，出手间早已突破少年时以招式配合的桎梏，更为得心应手。所谓招随心动,心随意动,恰如羚羊挂角，无迹可寻，令对手无法捉摸。
谢云流少年时春风得意，交友满天下，而后情势急转直下，一人与天下为敌。纵然如今重归武林，仍被尊为一代宗师，但他与诸多高手在武学上的交集均为切磋对战，与人并肩对敌，对他而言已是埋葬在冰天雪地中的旧梦。
然而此地此刻，此情此景，正如旧梦重温。他似乎又变成了当年与师弟一同赴名剑之约的少年剑客，侠影成双，仗剑江湖，是何等的惬意！仿佛连灵魂都因这无比的契合而鸣动，欣悦离散多年的孤阳独阴再次合二为一。
当年星野剑阵初成之时，子虚先生应师父之邀前来纯阳，一观他二人使出的两仪之阵，看后啧啧称奇：“姓吕的，你这两个徒儿，一动一静，一刚一柔，大的生得一副多情种子模样，剑中却无情，小的生得一副修无情道的模样，剑中却有情。你上哪儿弄来这么一对天造地设的好徒儿？我看这阴阳之道，真是要被你参透了。”
师父当时哈哈大笑，道这或许就是我们师徒的缘分吧。
年少的谢云流揽着师弟的肩膀得意洋洋：“忘生，咱们师兄弟联手，将来一定天下无敌！”
时隔多年，同门师兄弟虽已渐行渐远，但刀宗宗主与纯阳宫主联手，天下又有几人能挡？
刀啸剑吟间，刀气、剑气八方纵横，敌对众人也不甘于下，一时间绝招迭出，你来我往之间，竟是将本就不大的马鬼岛彻底犁了一遍，连那巨大的天然石佛都平添许多裂纹，摇摇欲坠。见奈何二人不得，鬼山会与月泉宗众人改换战术，依仗轻身功夫游移于阵外，而月泉淮则全力施展月泉汲取之术，以图将二人困死于此。
迦楼罗断去的一翼在主人精神力灌注下已无大碍，此刻于空中盘旋，发出阵阵鸣叫，以悲苦之音干扰阵中二人。
方啼叫数声，两道龙吟骤然响彻耳边，一青一白两道身影腾空而起，挟风雷之势，与那迦楼罗狠狠缠斗在一处！
“……两条，哈哈，哈哈，哈哈哈哈！”月泉淮瞳孔紧缩，全身血液沸腾，每一滴血都在叫嚣着要将这两具龙身生吞活剥，他仰天大笑：“一日得食二龙，真是天助我也！”
“……人心之妄，竟可贪恶如此。”李忘生叹道：“庄子云：盗亦有道。月泉宗主虽为异国之人，也可算是名扬天下，竟如此贪鄙么？”
谢云流想起当年东瀛所见所闻，心下更是不齿：“哼！蕞尔小国,鲜廉寡耻，纵然机缘巧合习得一二本领，也不过禽兽罢了！”
“你们中原人，总是这般作茧自缚。”月泉淮双袖一挥，竟是将月泉宗众人以内力牵引至身旁，喝令他们两两掌心相对围成一圈，而后随手抬掌按在其中一人顶心，硬生生将汲取后不及化用的内力灌入其中，减少自身负担，加大汲取之力：“我倒要看看，待你们内力耗尽，还端得起这仁义道德的臭架子吗？”
那月泉宗弟子承此灌顶之法，全身抽搐，面容痛苦扭曲，却更加用力握住同门手掌——若不皆对掌将这雄浑内力分摊开来，他只怕下一秒便要炸成一团血肉！
身为一宗之主，如此对待门中子弟，谢云流与李忘生看在眼中，深感厌憎。
二人主动将内力外放，如涟漪般波动，形成片片气场，气韵通透间蕴含道中真意，苍穹星辰点缀，日月阴阳环绕，便是纯阳决中诸般奥妙。
见月泉淮继续放肆汲取内力，有恃无恐的模样，谢云流嗤笑一声，与李忘生同时挥落手中刀剑。
人剑合一，势无不破！
铺陈遍地的气场轰然碎裂，连着被汲取的内力一同炸开，瞬间让对敌之人遭受重创，被灌入大量内力的月泉宗诸人更是经脉俱断，再无一战之力！
月泉淮纵横江湖多年，夺走无数对手的内力壮大自身，并以此为傲，这是他平生头一次遭到反噬，经脉剧烈的疼痛让他猛然吐出一大口黑血，连退数步，扶住后方巨石稳住身形。
此时空中一道凄鸣响起，众人抬首看去，竟是那迦楼罗与双龙力战之下，口中涌出漆黑血液，极为痛苦地上下翻飞，继而周身冒出火光来！
纯阳与少林一向交好，谢李二人少年时颇有几位少林出身的朋友，对佛学典故所知并不少，自然看出这迦楼罗是毒气发作，将要自焚了。精神体本是主人精神能量的具现化，生如迦楼罗，未必就会死如迦楼罗，如眼下这般结果，只能是月泉淮倒行逆施，因果终报罢了。
只可惜了这原本强大的精神体。
燃烧的巨鸟从天空坠落，狠狠砸在那座石佛之上，只听得碎裂之声不断，整座佛像竟是自腰部断为两截，上半身轰隆隆倒塌在地，扬起漫天尘土。佛像模糊的面目静静朝向天空，依稀有几分说不出的悲悯。
遮天尘土缓缓落下，坠落的姿态看去竟有些优雅，几乎教人错觉落下的不是这岛上随处可见的灰土，而是从云端坠下的天花。
哗啦……哗啦……
图景深处，隔着厚厚的海底，那汪自封印之日起便从不曾干涸的芦苇荡又开始骚动了。一条小舟藏匿于芦花深处，少年道子被剑刃深深没入心口，钉在船中，沉沉眠去。
哗啦……哗啦……
水波荡漾，无风自动，小船颠簸得越来越厉害，剑刃随之摇晃，最终被甩脱开来，落入水中，被波流带走。而那沉睡的少年也终于睁开双眼，起身立于船头。
白衣如雪，松影鹤姿，他便在这蒹葭苍苍中远远望来，对上谢云流审视的双眼。
心魔吗……说来可笑，比起这年少无辜的模样，早已戾气缠身的自己，才更像是真的“心魔”吧。
谢云流不与再看，刚抽回精神，就听见李忘生的呼吸乱了一拍。
也只有那么一拍。
下一刻，他依旧是永远不动声色的纯阳宫主。
“师兄，此处恐怕便是君延兄提过的镇魔之地。”
第一届名剑大会，他们师兄弟与李君延年纪相仿，颇有往来，谈天说地中难免提及一些异闻旧事。
“听闻昔日东海之上有一岛，岛民愚昧，以人祭海，横死者无数，业孽纠缠，竟引来天魔，全岛沦为魔所，眼看魔气冲天，将要为祸世间，幸得达摩祖师渡海而来，途径此地，以无上妙法渡化众生，并留下一尊化外法身，镇压天魔，世间才免此一劫。祖师还令随行众人传下警示，此处为魔岛，不登为吉。”
听得这故事之时，谢云流还笑：“你们佛家，忒慈悲！这镇压起来，万一以后又让那天魔跑出来可如何是好？若是我道家祖师在，必招来九天神雷，将之轰杀，以绝后患。”
李君延知他秉性，也不生气，只“阿弥陀佛”一声，道：“不论如何手段，只要能护得苍生，便都是慈悲心了。”
却不知这魔岛口口相传，逐渐被忘记了来历，海上渔民们只记得此地不吉，名字也从魔岛误传为麻鬼岛，后又因口误唤作马鬼岛，被这鬼山会挑中，欲行害人之事。
冥冥之中，倒像是被那天魔施法引诱而来一般。
……
尘埃落定，石佛肚腹处裂开长长一道豁口，如烟似雾的黑气从中溢出，弥漫开来。
谢云流与李忘生身形如电速速退开，远远观去，那烟气中仿佛有无数人在私语呢喃，遇到生人便如活物般缠绕而上，九孔七窍，无孔不入。而那被魔气缠身之人或哭或笑，皆是一副疯癫模样。
“嘻嘻嘻……哈哈哈……”李重茂癫狂大笑着从原先躲避之所拍着手跑出来：“朕，是皇帝！朕是皇帝！你们，你们都得听朕号令……月泉淮！”他见到不远处重伤倒地的月泉淮与迦楼罗燃尽留下的一颗琉璃心，笑得更开心了：“多谢拥月仙人将仙法传授于朕，今日便拿仙人一试，日后仙人的精神体成为朕的一部分，也算是赏你的恩赐了！哈哈哈……”
他歪歪倒倒扑过去，拾起那琉璃心，看也不看便塞进口中，催动那提炼精神之法，不料迦楼罗虽死，毕竟生前是神鸟，其威岂是小小一条变色龙能承受的。琉璃心中残留毒焰瞬间冒出，自内而外，将这贪心之人化为灰烬。
“……”许是方才刚领教过李重茂的背叛，谢云流对他如此行为竟丝毫不觉诧异，见他落得如此下场，也只能说一声咎由自取。
然而眼下，那魔气将鬼山会与月泉宗一干人等尽数吞噬，月泉淮与谢采虽仍苦苦支撑，但无甚所用，那魔气无孔不入，人体九孔七窍，于它而言便好似大开的门户，无法阻拦，迟早沦为魔道傀儡。
正如先前那信使所言，大海茫茫，哪里还能再找到一名高僧，眼见那魔气气候渐成，隐有冲天之势，谢云流已有了决断。不能让李忘生插手，他暗自思忖，转手使出一招大道无术，想将李忘生定在原地，不要干扰自己。
剑招刚命中目标，他便觉得自己身上一紧，再不能动弹。
……七星拱瑞。
刀宗宗主与纯阳宫主在这岛上面面相觑，听着越来越近的滚滚雷鸣，同时陷入沉默，又几乎同时开口：
“师兄/李忘生，你精神不全，如何能引雷劫！”
话音未落，已是劫云密布，密密麻麻的雷电便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降下，将这小小岛屿淹入一片雷劫的海洋！
精神不全者，无缘大道。谢云流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壁垒在这一道道凶狠的雷劫下逐渐碎裂。
虽然为天下苍生计，引雷劫灭魔是应有之举，但……
他看了眼同样面色凝重的李忘生。
附魔者皆死，苍龙与白龙都已被他二人收起，茫茫天地之间，竟只剩下他们二人。
若能与你同年同月同日死，我们便也算得上同生共死罢……
心魔失去宿主，在这雷劫下无处遁形，被劈得连最初的十分之一大小都不如，见他二人似仍可支撑，顿生歹念，尖啸一声，化为两股黑气直直冲入二人已然残破的图景！
那一瞬间，原本苦苦维持住轮廓的精神图景骤然被摧毁，沧海枯竭，青山崩塌！
海底断裂，穹顶破碎，失去原本形态的精神力翻滚着，将谢云流与李忘生卷入其中，形成巨大的漩涡，竟隐隐有了与雷劫抗衡之势。
衍天宗紫微垣中，镜瞪大了眼睛：“宗主，日月对冲，计都侵月，大凶之兆！”
萧卿云按住他的肩膀：“然有紫气自东而来，吉凶未定，尚且不必惊慌。”
不知转机落在谁的身上，可否阻止这一场浩劫……
tb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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